·文清丽·
我的阅读史起始于四哥。四哥是小学老师,周末学校放假后,他回家脱掉外套不是挑水,就是担粪,我呢,就从他的中山服口袋拿钱。每次不敢多拿,怕他发现,只拿两三毛钱,然后翻水库到十里外的县城,花两分钱看一大堆连环画。什么《闪闪的红星》《雁鸿岭下》《牛郎织女》《花亭会》《梁山伯祝英台》等,逮着什么,看什么。
日色过午,要回家时,到新华书店买本《小学语文基础知识二千例》或《小学生作文选》,再到小摊上花五分钱买一个喷香的油糕,边吃边回味小人书里的画面,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。
我上中学后,四哥带回来了《儿童文学》《少年文艺》《中学生》,我在煤油灯下如痴如醉地读,读完又不停地抄,有时记一些人生名言,有时就抄整篇文章。
现在记不清是哪本书了,里面有个固定栏目,叫艺术长廊,每期分析一部文学作品中的主人公,我就是在那个栏目里认识了林黛玉、孔乙己、包法利夫人、安娜·卡列尼娜、茶花女、于连等古今文学人物。可以说,它们像一部世界文学缩微景观,给我展现了一个我向往而新异的世界。
后来,四哥又带回来了巴金的《春》,曹雪芹的《红楼梦》。起初我是很讨厌贾宝玉的,烦他见一个,爱一个,我就想不通这么一本书怎么能成名著呢,更想不通四哥为什么还把《葬花吟》用钢笔字抄写贴到家里的墙上,每天不停地看着背。我喜欢张扬的《第二次握手》,为女科学家丁洁琼与苏冠兰不幸命运而伤心。当书结尾时,他们第二次握手,我好几天念叨作者为什么不让他们最终结婚,握个手算什么呀。路遥的《人生》我看一遍哭一遍,我躺在高中四处透风的宿舍大通铺上,吃着硬得咬不动的高粱馍,一次次地想,如果巧珍识字,高加林一定不会抛弃她,他们一定会相爱一辈子。
上了大学文学系,我着迷于阅读那些让我心灵震颤的作品,如《潘达利昂上校与劳军女郎》《小径交叉的花园》《看不见的街市》《橡皮》《绿房子》等,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,原来作家的思维这么奇妙。
走上写作道路后,我不再轻易感动,喜欢读的书,是复杂的,是混沌的,这时再读《红楼梦》,读出了它的博大;读《金瓶梅》,从世情人心中,读出了悲悯苍凉;读《约翰·克里斯多夫》中,读出了激情与诗意;读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,感到命运的不可逆转。我一次次地想,安娜为什么要上火车站?为什么要钻进火车轮下?当我试图给出答案时,我发现我竟然跟作者一样别无选择。我不能让安娜回归她已经逃离的家庭,当然也不能让她再跟渥伦斯基去过跟她想象中不一样的俗世生活?那么,安娜是没有出路而死呢,还是如包法利夫人因为自己的欲望而死?肖洛霍夫的《静静的顿河》,葛里高利一会儿参加白军一会儿红军的从军生涯,他和婀克西妮亚爱情的一波三折,还有他对妻子娜塔丽亚的无情,都让我心里如搅动了大江山河,我不知道一个作家,怎么能如此透彻地理解人性,怎么能如此看透命运的无可奈何?怎么能如此精微地写下顿河两岸的风景万物。
我真说不清,正因说不清,它才如此地让我着迷,一次次地阅读。
大部头的小说读累时,我会读剧本《牡丹亭》《长生殿》,痴迷于忧伤的小女儿情结:“甚良缘,把青春抛的远。俺的睡情谁见?则索要因循腼腆,想幽梦谁边,和春光暗流转。迁延,这衷怀哪处言?”也读令人捧腹而笑的《世说新语》《夜航船》。当读到王子猷“雪夜访戴”“渚下听笛”,真有种“雨洗娟娟净,风吹细细香”的超然世外的豁达与清澈。
人到中年,我惊喜地发现我的阅读史其实就是我的成长史。当我们年轻时,我们相信人生是单一的,生活是阳光的,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,没有中间派。
到了中年,我们才顿悟人性很复杂,生活很混沌。当我们怀恋青春,并不是因为它美好,是因为它是我们回不去的往昔。
所以阅读的人生,其实就是对人生明了的过程。无论我们是写,还是读,其实都在试图了解生活,洞悉人性,再一次次地用我们的经验来解释心灵未曾到达的彼岸。
一定有些人,如包法利夫人一样,在梦想的生活中,不能自拔。也一定有些人像亨伯特一样,痴迷于洛丽塔。在我们为洛丽塔失去母亲难过时,却也为她孩子般的狡黠而震惊;当我们为潘金莲毒夫愤怒时,又为她一听到武松要娶她,主动跑出屋答应婚事而喟叹。这让我想起了我在第三届鲁院高研班学习时,有同学说他心目中的好小说,不是心灵鸡汤,而是手术刀,是在剖析人性,剖析社会,剖析宇宙中我们未曾到达的地方。
我忽一想,这不就是我阅读的最终目的吗?
书读久了,发现口味越来越挑剔。交友,也不停地做减法。重读经典,读那些曾经读过又须再读的书。还要读一直想读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的难啃之书,比如《万有引力之虹》《尤里西斯》等人类阅读史上的马拉松。
书读到最后,我发现所读之书,读的人越来越少,那时,我就有一种自豪感,暗自得意,瞧,我又爬上了一座高峰。
感谢阅读,使我的人生如此的多彩,一辈子活出了好几辈子的丰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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