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身上总有一股烟草味。风一起,深圳满城飘着的榕树叶香就混着烟草味黏腻在我身上。
小时候,父亲与我还很亲近。阳光烘烤到适宜的温度,薄雾紫的酢浆草在路边悠然摇曳。我的脸蛋紧紧贴着他的后背,他蹬着自行车,稳稳地载着我穿过林荫道路。白衬衫灌满风,我絮絮叨叨地讲小女孩的琐碎事。他微笑,沉默地听着,有时简单地应答一句。风一起,淡远的烟草味就裹着阳光,钻进我的鼻腔,粘腻在我身上。
后来的父亲也是这样,稳稳地、沉默地载着我穿过无数日夜和风雨。
长大一点儿了,父亲身上的年轻意气好像正在慢慢地消磨殆尽。工作不顺,孝道难全,那段时间他总抽烟,在阳台上,在暮色里,一缕烟袅袅,一张背影寂寂。秋风萧索,夜晚的凉刺骨,母亲工作得晚还没回来,父亲就抱着枕头陪我入睡。风一阵一阵刮着,梧桐叶瑟瑟响着,我怯生生地喊他一声,他仍是沉默着,却温柔地将我拥进怀里,细心地掖掖被角。烟草味铺天盖地地涌过来,与夜色一般浓,却莫名地使人安心。
后来的父亲也是这样,温柔地、沉默地给予我他罕见的柔软。
再近些时候,不知为何,我与父亲多了许多争吵。因为房间的灯忘记关,因为不小心惹得妹妹哭,因为出去玩没有提前告知他,因为回家太晚不让人省心……可是吵归吵,冷战归冷战,到了第二天上学时,那杯热牛奶从未缺席。还有小轿车里做得顺手的一切:关上车窗、打开暖气,播放我的歌单,从后座扯过抱枕塞进我怀里……他记得我所有的小习惯,沉默地、小心翼翼地温暖着我。我已不再有说不完的话,车内只余音乐回响:“时间从来不回答,生命从来不喧哗。”
我悄悄侧眸看他,脸部线条不复锋利,轮廓被磨得柔和。那个清朗的青年好像变了,好像又没有变。
父亲总拍着胸脯说自己身躯矫健,我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的身体永远强健。
父亲总笑眯眯地炫耀他的满头黑发,我就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的头发永远乌黑。
父亲总说自己不会老,我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我的父亲永远年轻。
他将所有的爱与期盼、痛与遗憾,全数隐在沉默里。他是最沉默的人,他是最爱我的人。
车开到学校了,我打开车门,父亲朝我挥挥手,微笑着。风又起了,凛凛地刮在我的脸上,我仿佛又闻到烟草味。我感觉眼睛有些酸涩,闭一闭,掉下泪来。
车已走了,那股熟悉的烟草味仍黏腻在我身上。一如昨天,一如那年,一如许多个从前。总有些东西,跨越岁月却从未改变,譬如爱,哪怕它依旧沉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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